第九十四节 对峙


  “双份霰弹!放!”随着炮兵军官的口令,2门12磅山地榴夹杂在步枪的排射中同时开了火。弹丸的暴风雨横扫过整个队列,这次冲锋也毫无悬念的崩溃了。

  沙见璧率领中军又两次猛攻步兵1营,但是每次都被打退,眼看着官军的本队行伍也渐渐混乱,许多士兵不愿再往髡贼的枪口上去撞,顶撞军官的命令,有人甚至动起了刀子。他的一员偏将原想去整顿队伍也被人拖下马来杀死。

  他喘着粗气,感到事已不可为,眼下只有速速退兵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等着后续部队的到来,双方合兵一处再做打算了。当下命人吹螺,让各部稍稍往后退却集结起来。

  就在他要退却的时候,早就在等待机会的朱鸣夏立刻下令在山后潜伏待命的第4营故伎重演,突然杀出,直接横扫官军侧翼。

  原本就军心动摇的军队忽然遭到这样一股生力军的攻击,许多人稍加抵抗之后就扭头就跑,这种逃跑是带有传染性的,官兵有组织和有秩序的退却终止了,跟着是一片混乱,争着逃命,互相践踏。逃走的士兵们不仅丢下了旗帜、武器,连头盔都丢得一干二净。

  沙见璧连斩了几个士兵,仍然制止不住全线崩溃的可怕局面,只好不再管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如何,也无暇考虑丧师之后的问罪等等问题,带着几十名亲兵落荒而逃。

  官兵逃跑的速度很快,以至于步兵第4营几乎不能将其合围,他们只拦截住了一部分官兵。高音喇叭不断地喊着“降者免死”,许多人筋疲力尽,只能丢下武器跪在地上投降。

  朱鸣夏亲自带着部队追杀了两三公里路,又捕获了好几百筋疲力尽的士兵,缴获许多物资甲仗,这才停止追击。赶快把部队收拢。

  “打集合鼓!收拢部队。”

  鼓手们迅速站成一排开始击鼓,十来分钟后,原本已经散开的部队开始从各个方向向军旗方向考虑了。

  特侦队已经在向他发出警告:敌人的后续人马已经离他不远了。

  他思量了片刻,敌人后续部队正在开来,按照特侦队的报告也有二千人,如果继续刚才的防守反击模式,士兵们从上午开始已经连续作战了差不多一天,体力和弹药消耗很大,再打一仗未必能有前二次那样容易,而且石山下正在打扫战场捕捉俘虏,官兵一旦投入新得兵力,这些事情就会全部中断。

  考虑到这里,他当机立断:决定直接带第4营直接迎战增援部队,尾随溃兵追击,利用溃兵将增援部队冲乱,然后直接投入战斗将其全军击溃。

  他看着部队已经集结完毕,用对讲机叫通了熊茂璋:

  “我去迎战后续部队了,你赶紧带人抓俘虏打扫战场!”

  说着他立刻全领全营,呐喊着朝着驿路上沙见璧溃败的方向猛追了下去。

  沙见璧带着溃兵退下去十多里,原本以为敌人已经止步不追了,他正要收拾人马和李光的增援军队会合,这时候只听后队又是一阵厮杀呐喊的声音,尤其是其中有髡贼特有的号角和小鼓的声音。他知道此时再跑,不但自己要全军覆没,连李光的二千人也会被自己的败军冲乱,他当即命人在驿路旁的一处小山丘上立起自己的大旗,亲自带着家丁和亲兵们收拢部队。

  但是后队的枪炮厮杀声已经在不断地逼近,毫无斗志的官兵不愿继续厮杀,纷纷往下溃去。沙见璧连斩了几名逃卒依然止不住溃逃。正在没奈何间,只见曹相蛟浑身是血的从后面退了下来,他的前锋营守备没挡多久人马就全部溃散了,他靠着几个亲兵的殊死救护才从水稻田里逃了出来,刚才在路上好不容易又集结起一些人马,听到敌人追击声音的时候他又领兵回身抵挡,很快被击溃。曹相蛟被一发子弹打伤,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逃到这里。

  “将军快走!” 曹相蛟大喊道,“髡贼又追上来了!卑将再在这里抵挡一阵!”说着大呼着挥刀又返了回去。

  沙见璧还想再支撑一阵,但是他身边的将士们已经乱了阵脚,也不管他是不是下令,直接簇拥了他就往后逃去。

  曹相蛟带着自己的亲兵在驿路上站了一会,眼看着潮水一样的败兵从身边涌过。直到路上已经没有人马。他这才领着自己的几个亲兵丢掉旗帜往路边的小树林里逃去。

  朱鸣夏的追击,使得官兵的溃军始终不能停下来整顿,这样一路溃败出去七八里路,将李光带来的二千人也全部冲垮,李光企图收拾人亦被乱兵裹着往澄迈方向退去,朱鸣夏天带着部队紧紧追赶。又追出去五六里路,捕获了大量的俘虏。

  围绕石山发生的一系列战斗中官兵损失惨重,不仅损失了大量甲仗武器和马匹,前后三次增援石山的七千人只退回来不到三千多人。没有回来的不是横尸战场就是被髡贼捉去。还损失了一员参将。这使得原先将领和幕僚们众口一词的“髡贼不擅野战”的说法完全破产。大批溃兵逃回到营中使得澄迈营寨里的士气跌落到底点。许多将领和军官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逃命。营寨中一片嘈杂混乱之声。何如宾和赵汝义二人费尽心思,派人宣慰弹压,又将全部败兵单独收容成立一营,以免他们到处混说。

  负责弹压的叶正芳在各营斩杀了二十多个正在鼓动逃跑的士兵和下级军官。何如宾的镇标和家丁元气未损依然保持着镇定,使得整个大营一度混乱的气氛终于安定下来。

  何如宾将军中主要将领全部集中到大帐中会议,讨论对策。诸将一部分主张立刻全师东还,从石山冲开一条道路回琼山安营休整,一部分主张就地对峙,明日再派人马去攻打石山。沙见璧认为髡贼兵力不济。据守石山的实际不过二千人,如果一次出动五千人进攻,同时命令在琼山的留守部队前后夹攻,完全可以迫使髡贼放弃石山。

  但是大家对这个算术并不认可,因为今天一共派出了七千人,一样被打得大败。再派遣五千人又能有什么用处?

  “今日我军犯了轻敌之忌。”何如宾道,“严将军、沙将军和李将军所部是分三次投入战场,每次我军均不占优,敌军以火器据寨死守,以逸待劳,我军长途跋涉之余以饥疲之兵攻战,原本就力不从心,故而不能破敌。”

  何如宾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还是很准备的,他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因为一时急躁,犯下了“添油”的错误。他不愿就此退兵,一旦退回琼山,髡贼卷土重来必将澄迈攻占,自己丧师失地,损折大将,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力主在本地坚守,继续派重兵打通与琼山之间的联系。他估计髡贼的兵力粮草有限,不可能长期分兵,只要双方僵持下去,髡贼必然要从石山退兵。

  盘点粮草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而澄迈县内的粮库也有不少存粮,统算起来全军还能支撑半个月

  “只是这粮草……”赵汝义有点怀疑地问道。半个月的粮草储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放心。

  “三五天内,先全力将粮道打通!”何如宾道,“必要时候,再从海路运粮!”

  “髡贼水师厉害,恐怕不能如意啊。”

  “这是备而不用之策。”何如宾说着叫了一声:

  “汤将军!”

  汤允文知道这“好差事”必然是要找到自己头上,当即站出来应了一声:“卑将在!”

  “水师从琼山运粮,可有把握?”

  汤允文不敢说“没有把握”,只好说:“此事可办,然卑将所部船只,历年修船之费始终未足,可用之船亦不多……”

  “海口尚有钉封的商船和渔船,你皆可调用。”

  “是!”汤允文道,“请大帅即给令箭,卑将即刻派人回去办理。”

  何如宾道:“不,你亲自回去办理。我给你十天时间。必得将粮草送到!否则休怪本镇指名严参!”

  “是,卑将必不辱命!”汤允文又喜又忧。喜得是自己脱离了这个必败无疑的绝地——他和其他将领幕僚不一样,充分知道髡贼的军事力量之强,官军此次必败无疑。忧得是海路供应粮食虽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是能否在十天内供应得上却没有把握,官军一旦大败,自己没能按期供应粮食就会成为何如宾推脱责任的借口。到时候百口莫辩。

  当晚,汤允文就带着自己的少数亲随在小英场悄悄坐上一艘渔船,乘着夜色沿着海岸线悄然离开,往琼山而去。他的人马由白沙寨千总陈人杰率领

  为了接应海上的粮草,何如宾决定重新占领小英场。这次官兵充分吸取教训,不仅派出了二千人马,还加强了许多火器,准备死守。

  随后的二三天官军全军偃旗息鼓,并不出寨厮杀,何如宾只督促众将不断地修寨挖沟,重新整顿部伍。准备这样休整几天之后就亲自率领镇标和家丁为主力的重兵集团,一举将石山的髡贼全军击溃,夺回石山,重建粮道。

  营寨中忙忙碌碌,一片肃杀的气氛,澄迈县城内的一处院落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这是本县的首富人家的寨子,主人姓宋,亦有一个监生的身份。这次伏波军围攻澄迈,他守城出力最多,官军一来他也很是巴结,将自己的私宅一部分拿出来供军中的大官们居住。将军们因为要掌握军队,同时要表现自己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意思,所以只有文官和幕僚们住了进来。宋监生也以这班幕僚作为“护身符”,招待供应很是殷勤。

  此时常青云、钱太冲和十来个平日里较通声气的幕僚在宅子的主人宋宗会的作陪下,正在这所宅邸的花园内喝茶乘凉。这位监生老爷颇为风雅,又有几个钱,宅邸亦有些许的泉石点缀,稍具园林之胜,在这南陲之地属于十分难得的了。

  因为是身赴戎机,幕僚们不敢公然招伎侑酒,只是在花园里摆下几张桌子,摆些茶果点心,在月夜下闲谈

  因为战事不利,连着折损了好几员大将,粮道又被切断,全军的处境很是危险,除了少数人还能饮啖自如,平常说笑之外,大多数幕僚忧心忡忡。在琼山时候的乐观的气氛一扫而空。

  好些个人都意识到这次的讨伐髡贼之役是败了,只是没有人敢这样公然说出来而已。也有些人至今不愿意承认髡贼的能力仅仅限于“奇技淫巧”了,即使在野战中伏波军在石山连续击败三支官军人马,他们也认为这纯粹是靠了“石山险要”之类的客观因素。至于石山是不是“险要”,当时是如何战斗的,他们一概不感兴趣。

  钱太冲比这些人要务实的多,他最近一直在大帐中听取军议,也亲身去拜访过参加战斗的低级将校们,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许多第一手的资料,知道髡贼不但火器精纯,而且行伍整齐,纪律森严,打起仗来比官军毫不逊色。他觉得这是一个大敌,因为过去广东这里的海主土匪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人马,髡贼倒有点象佛郎机人的样子,但是佛郎机人也好,红毛人也好,都不能集中这么多的军队,和朝廷大军展开攻防野战。

  这会他就抓着苟承绚不放,要他谈谈髡贼的事情。特别是髡贼的火器,是钱太冲等人比较在意的。苟承绚只好将他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特别是髡贼所用的鸟铳和火炮,因为时代的差距太大,不能给钱太冲等人留下极具冲击力的感受。

  “这么说来,髡贼的火器大多是在临高制作得了?”钱太冲认真得问。

  “正是。”苟承绚点头,“炮、鸟铳、子药弹丸,无一不是。”

  “朝廷自天启年间用西洋人所造红夷大炮亦是军国利器。没想到髡贼的火炮居然还能精进到如此地步。”有一个幕僚叹息道,“弹丸能爆碎伤人,弟在《武备志》中亦有所见,算不得稀罕,只是这能在空中爆开的弹丸真是亘古未闻。”

  “武备志中的那些所谓轰天霹雳猛火炮到底管不管用只有天知道。”钱太冲嗤之以鼻,“除了嘉靖年间的兵仗局造过之外已经很久未见了。”

  “弟以为此种开花炮不外过是宋元‘猛火炮’,我朝之‘万人敌’之意。不过当初用投石机,如今用炮打而已。”常青云也算是懂火器的,立刻补充道,“若论泰西的造炮,也不过当初大宋突火枪之遗意……”

  “‘不过’,‘而已’,说了又说,奈何还是要西洋人来帮着造炮!”钱太冲激动的一拍桌子,“如今髡贼的枪炮火器比之泰西人又更上一层楼。我辈徒唤奈何!”

  大家觉得很突兀,不知道这秀才为何如此激动。钱太冲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喝了一口茶不言语了。

  一位年长的幕僚说道:“髡贼火器虽利,亦不过一县之地,不足为虑。最为可虑者,其部下之假髡居然甘为其出生入死,冒锋矢之险。此等迷惑人心之术方是朝廷的大患啊。”

  当下众人又哀叹了一阵“小人趋利”、“世风日下”之类的话语。

  钱太冲用坚定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积弊,又何止此数端!以弟之愚见,仍以为与其一枝一节求治,实不若治其根本。所谓本,即是‘教化’……”

  他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在幕僚们之间起了一阵讨论。又有人谈起了“气”和“心”,又有人谈起了王阳明的“心学”,正聊得起劲,忽然县城外传来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声震穹宇。将他们的讨论打断了。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此时谈论这些不但可笑而且荒诞。

  常青云回过来又在讲他的“水雷破敌”之法。在他看来,髡贼的什么快船铁舰遇到他所力主的“混江龙”就会灰飞烟灭,髡贼水师一破,粮道即刻就能打通。

  “石山那个地方,髡贼愿意占着就占着。等那几万斤粮食耗尽,髡贼这三千人马就是孤军,不战自乱。”常青云说得口沫横飞。

  众人却知道他的所谓水雷团营多少有点异想天开的成分,若是在围困博铺的时候倒还有些用处,现在髡贼的船只都只是近岸下锚而已,何况眼下水流相反。大家也不搭理他。只有钱太冲冷笑了一声:

  “海路粮道一通,恐怕又要漂没无数了。到时候能到澄迈之钱粮,恐怕十有五六就不错了。”他说,“弟以为还是应打通粮道为上上策。”

  “是啊,若是不能打通粮道,城内粮少,恐怕支应不了多少日子。”宋宗会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他和这伙幕僚不同,他的一家一业都在澄迈,官兵征髡贼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他的家业和人身安全,不能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