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承绚小心翼翼,不敢接口,待得他们的一番华夷之辩讨论结束,这才继续道:“[文德嗣][y002]据闻官职是‘主席’,至于[马千瞩][y005]却是‘国务卿’,二人的爵位唤作‘执委’。”
这二人的名字和头衔他没有说错,因为布告栏和文书上都有写过。
“或云,这伙髡贼在澳宋国内均是高官显宦之后,因国内有变,在澳洲国内立足不成,这才率领部曲坐船逃出。他们久慕中华的富庶,故而万里来国。”
“他们即是宋人后裔,何不当初就进表内附。”一个幕僚道,“朝廷原本必会优抚。”
“髡贼在海外习得奇技淫巧,以为靠着铁船火器就能称霸一隅。这不是欺我大明无人?唯有痛加剿洗,轸灭丑类,才能绝此等海外蛮夷窥觊中华之心!”说话的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七八岁,他不是何如宾的幕僚,而是左参政分守海南道赵汝义的幕僚钱太冲,专程被派到广州来负责双方联络事宜。
钱太冲此人十七岁就考取了秀才,而且是堂堂正正的廪生,在家乡颇有文名,很得一批在乡缙绅们的赏识,然而自此之后,他连举四次乡试不第。自觉在家乡无脸见人,干脆出来游幕了。
此人颇有学问才学,平日里自视甚高,虽然靠着同乡和师友引荐到了施邦曜幕中,但是与其他幕友关系并不融洽。赵汝义干脆打发他到广州,到何如宾军中负责双方联络事宜。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表示让大家不得不一起表态说确实应该如此云云。
接着幕僚和将领们又问了些话,何如宾这才关照亲兵将他带下去,送到自己老营内看守起来。
“带他下去,给他酒饭。要好生看待。”
苟承绚这才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了下来,这见官过堂的味道果然不是好受的。他赶紧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小心翼翼的随着亲兵退了出去。
他被安排到一处专门的帐篷里,赖大也在这里等候。一会有亲兵过来,给他拿来了几套替换的衣服,特别是有方巾襴衫这样读书人的衣服,这让时而伪装成乞丐,时而打扮成农夫的苟承绚觉得有了一个好兆头:总兵大人看来对自己的答话很满意,否则绝不会如此善待自己。
赖大也得了几套新衣。主仆两人洗澡更衣,一时畅快淋漓,接着又有兵丁拿来饭菜,两人吃了一个饱。苟承绚躺在草铺之上,想着自己随官军回到临高之后要如何的报复,如何的勒索,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不觉沉沉睡去。
第二天,常青云来看他,与之晤谈。因为他是已革秀才,也算半个衣冠中人,常青云很是客气,没有要他跪着回话,说话也比较随意。
双方客套一番之后,常青云又就昨天不及细问的细节问题对他进行询问和澄清,苟承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说了个明白,又把县里主要缙绅大户的抄了一个名录出来。每家家业如何,有无蓄养乡勇之类一一注明。
常青云得了这份单子心中大喜:有了这份名单,到了临高就能按图索骥,要各家大户们供应军需,各家各户应给多少孝敬,也大致能够心中有数。他见苟承绚昨日在大帐之中对答如流,而且应对得体,知道此人不简单。起了笼络之心。当下笑着对苟承绚道:“请教苟兄表字。”
“不敢,”苟承绚见他面色欢喜,又请教他的表字,知道已然入港。有了总兵大人的心腹幕僚的引荐庇护,自己不但肯定能够脱罪,只要巴结的好,今后的功名利禄也能有保证了。“小人表字仲尾。”
“镇台大人对你很是看重。说你不愧是大明的忠义之士。”常青云因为下一步还要苟承绚卖命,所以先捏造了几句,“大人有心想保举你个功名——”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看看苟承绚的反应,见他双目放光,知道已经着了套,这才继续道,“只是你至今还是通缉的要犯,又被革掉了秀才功名……”
“小弟是受了髡贼的陷害,”苟承绚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会若是身边有银子,赶紧奉上五十、一百两,托这幕僚疏通,肯定能把这“要犯”的帽子摘掉,但他现在是囊空如洗,根本拿出钱来,“不瞒兄台,小弟在临高颇有田产家业,只要驱走髡贼,小弟收回家业,必当重重酬劳……”
“哎,仲尾兄说此话就见外了。”常青云笑道,“只要镇台大人此去一战功成,你的罪名就能洗刷干净,还能得个优叙。”
苟承绚到底官场经验不足,被他几句话已经勾得五迷三道,“是,是小弟一定效犬马之劳!”
常青云这才说出来意:何如宾要他回临高去,打探军情发动乡勇接应官军。
“仲尾兄是临高土著,此次挟总督文告回临高发动缙绅乡勇,正所谓风云际会,建功立业之大好机会!”
苟承绚心中大惊。才出龙潭,又要回虎穴。这是把他往死地里送啊!在临高他可是个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人物,连自己老婆和老丈人都不待见自己。要不是当初毁容易装,早就给髡贼抓去绞死了。
现在何总兵居然又要他潜回临高,他深知澳洲人的厉害,内控外防,胜过朝廷百倍,本地的缙绅大户,就算对髡贼再不满的,也不敢公然对抗他们。而且大家素来害怕髡贼有千里传音的妖术,就算是私下的密谈亦有可能会被侦知。
自己回到临高只要稍有动作,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颤抖着应道:“小人多谢镇台大人的恩遇,只是这髡贼不同于别贼……”
常青云面色一变:“仲尾兄,这是军中,你可知道军法无情!”
“是,是,”苟承绚吓得腿脚发软,莫说自己是被通缉的要犯,就算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安一个“髡贼细作”的罪名,一声令下推出斩首亦是顷刻之事。“还请兄台为小弟缓颊,”他立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髡贼恨小弟入骨,一经拿获,即刻就要凌迟处死……”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空口哀求并不顶事,赶紧又说,自己知道髡贼在临高扶持的几家大商户的底细,这几家大商户的底细他只告诉常青云一人,“以为兄台之功”。
常青云见这样尚且逼不出什么油水来,暗骂:“乡下蛮子!穷鬼!”
借此敲诈的机会没有了。但是他不能真把苟承绚逼得太紧,毕竟何如宾没有明确要求派苟承绚去临高。万一此人真得回临高之后被捕杀,官军进临高就少了一个重要的耳目,临高卫所的孙天标虽然正星夜从肇庆赶来,但是此人毕竟是军户,对民情了解有限,远不如苟承绚这样的伏地虫有用。
再者苟承绚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在这里又没有家眷家业可以拘束,把他逼急了大可一走了之,或者直接去投奔髡贼出卖官军消息。
所谓派遣苟承绚去临高发动乡勇接应官军之议,何如宾原是无可无不可,并无成议。常青云不过是借此虚言恐吓,冀图挤一点油水出来。
看到他的确毫无油水可言,常青云只好退一步,准备用替他在何如宾面前说情来作个人情了。
当下他沉吟片刻道:“此事似有转圜余地,只是镇台大人的钧命……”他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来,以便让苟承绚能够承他的情面。
苟承绚赶紧道:“青云兄,小弟有从人赖大,此人心思敏捷,又是临高土著,可当此任。”
常青云见他愿意派人替代,也乐得来个顺水推舟,不过又说了一番为难的话,让苟承绚苦苦哀求了半天才算是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常青云,苟承绚赶紧把额头上的汗擦了一擦,这官家的厉害他算是领教了——比起装聋作哑的县令,简直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苟承绚愈发觉得官家的可怖。
当下把赖大叫来,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道。苟承绚叹息道:“我也无法,只能暂时委屈你出去躲一阵了。”
不管是自己还是赖大,就算拿着圣旨去临高也不见得能动员起乡勇来接应官军。大户们不实打实地看到髡贼败退逃走是不会出手的。所以他的算盘是让赖大先渡海到琼山去,然后躲藏起来,等到大军向临高开进,再尾随而至。
只要局面一明朗,大约就会有乡勇出动,到时候赖大混迹其间也就能交待得过去了。
没想到赖大却不赞成他的计划:
“相公,这样是绝瞒不过老爷们的。”赖大道,“小人愿意去临高!”
“你去临高?”苟承绚诧异道,“你去了不是白白送死么?那伙大户原本就对苟家有隙,现在又慑于髡贼之威,断然不敢接应官军的。”他现在手下可供驱使的只剩下赖家兄弟二人了,要是给哪家希望讨好髡贼的大户拿了送给髡贼,赖大不是小命不保就是得去挖石头了。
“这也未必。”赖大道,“大户们除了少数几家死心塌地地跟着髡贼之外,大多不过是墙头草。官军要来进剿,他们岂能不怕?”
只要怕就好办,自己回到临高,把总督和总兵的关书文告一拿出来,大户们不敢立刻响应,但是也绝对不敢对自己不利。
“……髡贼在临高三年,大户们总有和髡贼勾结的事情。官军克复临高之后,朝廷委下善后官员来,第一步就是要清查汉奸。他们手中若是有官府的关书,到时候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
苟承绚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件事情确实有风险,但是收益却很大。不由得对自己这个形容猥琐的家仆刮目相看。
“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胸中竟有如此丘壑!”
“小的也是被逼的!”赖大双眼冒火,“自从陷寨之后,小的兄弟两个侥幸逃出性命,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报仇之事……”
苟承绚知道赖大如此仇恨髡贼,除了失掉了过去豪奴身份,不能作威作福还要被人作践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是他想要的女人初晴被髡贼掠走了——初晴是苟二家的丫鬟,原来已经许了赖大了。苟家覆灭之后听说是落在一个专管农场的吴姓髡贼之手。此人身边三妻四妾,又霸占了初晴。赖大几次在路上看到初晴,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不敢上前说一句话,甚至要故意避开。此种夺妻之恨,怨毒无比。
赖大继续道:“……只要小人不给髡贼拿住,大户们那里绝无风险。顺便还能打探些军情”
“好!此事就委给你办理了!”苟承绚故作大方道,“大户们的一应馈赠,我一概不要,全部赏你!”
“谢相公厚赐!”赖大马上跪下磕了个头,“官军克服临高之后,以相公之能又是本地的土著,官府善后事宜岂能少了相公?小人此去先为相公打个前站,到时候那伙大户们还不是要他圆就圆,要他方就方!”
“你第一家去找谁?”
“黄家寨。”
苟承绚心有不甘,他原是准备攀咬黄家一个“附贼”的罪名,让其彻底破家。
“相公!”赖大知道他的心思,“黄家我们扳不动的!光他一个三儿子当初被髡贼杀了这件事,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黄家寨兵强马壮,和髡贼又有血仇,要他们发动乡勇接应并非难事。”
苟承绚想了想也的确是,不由得泄了气。只得恨恨地骂了几句黄老狗黄匹夫之类的话。又叹气道:“我只恨爹爹无有下落,不然他和胡伯父的一支人马亦可助力。”
“髡贼既然没有拿到胡老爷,老爷自然也就平安。”赖大宽慰他,“小的回去之后,再暗中寻访就是!”
当下商议停当,常青云又去总兵面前周旋了一番,何如宾原就对此事不感兴趣,见有人愿意去冒险,反正也不费自己一兵一卒。当即将所需文书发给,又赏了十两银子。赖大将发给的关书文告折成长条,用油纸包好外面又用布缝紧,这才缝入自己的腰带之中。自有人安排搭乘渡海的兵船赶赴琼山。
马袅的司令部作战室里,参谋们正围绕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桌进行着战场作业。何鸣和营以上军官正在附近稍高的看台上俯瞰整个沙盘。这个沙盘是根据旧时空带来的电子地图再加上特侦队、勘探队的实地勘探修正后制作出来的,不但比例精确,而且对细节的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是一群比例模型爱好者制作的,连沙盘上的一座桥梁,一座村庄——尽管小得可怜,也有做旧处理。
这副沙盘表现的是从临高到琼山县的地形地貌。这一区域被浓缩在这张巨大的沙盘之上。
要在哪里与进剿的明军会战,这是参谋部要决定的第一个问题。
何鸣和他手下的大多数军官都认为,境内御敌是不可行的,伏波军必须在临高境外将明军粉碎,同时确保能抓获大部分俘虏。
第一个选择是在琼山县城附近会战,伏波军乘明军刚刚集结完毕,立足未稳之际,以船只和陆地徒步机动,突然出现在琼山县城下,将何明军全军击溃,击溃之后的敌人必然会退入琼山县城,伏波军随即破城抓俘虏。
这个方案最大优点是俘虏逃散的少,可以确保大部分溃兵被捕获。缺点是部队要携带重武器和给养走百十公里到琼山。虽然可以用船只运一部分,但是部队还是要携带必须的装备,经过这一长距离行军,士兵会非常疲惫。
最后如果破琼山的话,大明就有州县失陷,而且琼山是琼州府的首县,失陷府城的震动远比一个县城大的多。而且琼山城里还有一位按察副使分巡海南道,破城之日,要自尽殉国的就不是简单的一个七品县令,还得有琼州知府,分巡海南道等重要官员一起殉葬。这件事情就会闹得非常大。
所以这个方案很快就被否决了。
第二个方案在澄迈县县城脚下,依托游老虎营寨击溃明军,行军距离可以缩短。缺点是明军有的会逃往琼山,有的会逃进澄迈,有的会四散奔逃。
第三个方案是在马袅以南地区的山口。在两侧山上设伏,以马袅小团城为正面支撑点,有望战场俘获大部分明军,优点是本方几乎是以逸待劳,而且战场设施非常全面。缺点是逃散明军可能有部分窜入临高境内。
评估下来,众人认为在澄迈境内迎敌是比较理想的选择。这里地理位置适中,伏波军能够机动距离不长,不需要消耗太多的运输力量,后送伤员和俘虏也比较方便。
官军来攻临高,以其机动能力和后勤状况来说,必然是通过驿路前进。
从琼山县城出来,驿路途经滨濂、业里、北铺、道堂再到澄迈县城。伏波军可以在这条驿路的任何一点迎接战官军。 [y002]: /characters/y002 “文德嗣” [y005]: /characters/y005 “马千瞩”